试析现代主义文学的深度模式 ——以戏剧《毛猿》为例

2022-06-20 00:00

现代工业发展所带来的人的价值缺失与精神困境是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中重要的探讨命题,现代主义文学运用多样的“深度模式”,深刻挖掘表象背后的深层问题。《毛猿》作为一部典型的表现主义戏剧作品,以丰富的象征与巧妙的戏剧手法,塑造了“扬克”这一人物形象,揭示了工业社会下“人”的异化现象,给人以深刻反思。

在20世纪,工业社会迅速发展,生产力与科学技术的进步促进了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但同时也带来了人的自由度降低、思想力减少等诸多问题。面向战争与和平、生存与死亡等诸多命题的现代主义文学应运而生。这些文学作品以“反传统”的深度模式对整个资本主义现代文明提出质疑,向现代人的价值与命运提出灵魂性的考问。本文试以现代主义戏剧作品《毛猿》为例,分析其外在的创作手法与内在的深刻内涵。

《毛猿》是美国作家奥尼尔的一部表现主义戏剧作品,作品通过美国轮船工人扬克的悲惨遭遇揭示了当时的重要社会问题,即工业社会背景下的人,尤其是受剥削的无产阶级,丧失了自我,精神世界极度空虚与匮乏的现象。而作为表现主义的代表作家,奥尼尔在剧中以丰富的表现主义手法构建了全剧的“深度模式”:内容上,通过抽象的象征体系映射了当时社会的真实面貌,反映人物的真实思想感情;形式上,利用戏剧自身的声光特点,呈现出丰富的舞台效果,以表层的荒诞剧情揭示深层主题。

抽象的象征符号的运用

表现主义戏剧的一个显著特征是通过连续的象征手法的运用,以具体的意象画面外化抽象的意识流动[1]。在《毛猿》这部剧作中,奥尼尔运用了大量的象征手法,这些相互联系的意象隐含着极为强烈的戏剧冲突,无疑是直击作者思想内涵的箭矢,增强了作品的文学张力。

首先,作者构建了一个指涉外在环境的“笼子”意象。在全剧中,“笼子”这一意象有三种不同的具象表征,即邮轮前舱、监狱与动物园里的铁笼。作者在第一场以一艘横渡大西洋的邮轮开幕,全剧的焦点在一开始便集中在了邮轮的前舱:“房间里挤满了人,他们唱呀、叫呀、骂呀、笑呀——混乱而模糊的骚动声渐渐高涨……”随即出现了“笼子”意象的第一次亮相,船舱“四周被白色的钢条所禁锢。一排排的床铺和支撑他们的立柱相互交叉,像一个笼子的钢铁构架似的”。全剧以狭小的空间与混乱的场面开幕,这样“笼子”式的空间构建让人感受到的是极端的压抑与沉闷。第二次“笼子”意象的重要出场环节是第五场的“监狱”,剧中对其的描写是“狭窄的走廊里面,低矮的天花板上挂着一个电灯泡,它发出的光照在最前面的一间牢房里面,光线穿过厚重的钢铁栅栏,照亮了牢房内的一部分”[2]。这是一个具象的“笼子”,同样给人以逼仄的空间感受。第三次“笼子”意象的体现是第八场中动物园的猴舍——“一道灰白色的光打在笼子的前面,笼子里面的情形一目了然”[3]。

上述三次“笼子”意象的出现,都于场景变换时构建起幕剧的叙事和表现空间。这些空间的特点都是逼仄、压抑、混乱。同时,“笼子”这个意象强调了空间的封闭性,不论是概念意义上的“笼子”,还是真实的钢筋铁条建成的“笼子”,它们都有着共同的作用,即“束缚与囚禁”。

在日常生活中,笼子用以困兽,剧中亦然。在第一场的船舱之“笼”中,困住的是与“尼安得特穴居人很相像”的工人,他们叫、骂、笑、唱,“就像笼中困兽那猛烈而无奈的反抗”。这里便出现了剧中第二个重要的意象“兽”,更确切地说,指猿类。剧中大量出现了“猩猩”“猿”“猴”等返祖型的人猿形象,且这些形象的塑造是以切实的人为对象。如全剧典型的“兽”形象——主人公扬克,被米尔德丽德看成是“一只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大毛猿”,同时船舱中其他工人都以“兽”的姿态出现,“他们被勾勒出来的轮廓就像是一群带着镣铐蹲伏着的野蛮的大猩猩”。而“人”与“兽”的最大差别便体现在独立思想的有无上,以无独立思想的“兽”描摹“人”,这种象征暗示了这些“人”早已如兽般毫无独立的思想,从而形成一种表为人、内为兽的“人”的实质揭示,蕴含着强烈的矛盾感。

在“兽”意象的基础上,作者还给予了扬克另一个形象特征——“沉思者”。“他浑身漆黑、沉思冥想的样子很是显眼。他向前附坐在一条长凳上,姿势恰似罗丹的《沉思者》。”[4]这样的“沉思者”形象在剧中共出现了六次[5],他到底在思考什么?思考的结果又如何?“沉思者”的意象在全剧中频繁出现,无疑代表了扬克对人的价值与存在意义的思考过程,扬克所代表的被资本压迫的人在工业社会浪潮的席卷中如“沉思者”般注视着人的精神悲剧,也思考着人的精神出路。

“沉思者”和“毛猿”这两个意象形成了悖论式的对比。全剧中这两个意象常常相伴而生,剧中扬克最后一次做出“沉思者”的姿态是在第八场:“在一个笼子上面吊着一块牌子,上面‘大猩猩’这几个字很引人注目。只见那只庞大的野兽独自蹲伏在一条长凳上面,姿态非常像罗丹的《沉思者》。”[6]相较于前几次“沉思者”姿态的主体身份,第八场中的“沉思”主体已完成人与兽的换位[7],这一主体身份的互换无疑是扬克悲剧命运的注脚,扬克走出了先进工业产物邮轮的笼子,最后却回到了动物园里最原始的兽笼之中,这一反向的演进不仅是剧中人物扬克荒诞而悲惨的一生的缩影,同时也是饱受工业车轮碾压的众人自身的命运预示。

一个是有着高度文明意识的“人”,一个是还未完全进化的原始的“猿”,但作者将这两个意象同时用于主人公扬克的形象塑造,这种反差鲜明的、戏谑的对比实则表达了全剧核心的悖论主题:以扬克为代表的当时的“人”看似是在社会中寻找着个人的存在价值与意义,但这或许只是“人”的外在表象与矫揉造作的行为,即原著中的“poser”,实则透过“沉思”的“pose(姿势)”可以发现,当时的“人”已与“猿”无异,没有思考,精神缺失,“沉思者”只是一个外在的面具,掩盖着人内心的虚妄与麻木。现代人深刻的悲剧性就在这里:他在思想——还有企盼——然而他却找不到答案(孤独)[8]。当全剧结局处扬克被大猩猩扔进铁笼,彻底成了“一个原始的野生毛猿”时,这场悖论的探讨结果便得以揭晓:“人”在当时资本主义社会的腐蚀与禁锢下,逐渐失去真正属于人的精神信仰,尽管不断追寻着自身的价值意义,最后却仍是一种被动的价值定义与意义接受,“人”并未实现真正的对“人”的定位。

从“笼子”到“兽”与“沉思者”,这些意象并非具象的实物,而是一种从其特点出发高度抽象的象征符号,三个意象分别勾勒了外界社会与内在个体的不同特征。自此,当“笼子”“兽”与“沉思者”这三个意象得以串联时,我们不难还原《毛猿》中所展现的真实的社会图景,即在“笼子”般的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囚禁下,“人”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精神世界严重缺失,“人”已非“人”,而是一种退化的、返祖的“猿”的形象,而这个“笼子”是同而为“人”的资产阶级亲手铸造的,在这些资产阶级口中,这个“笼子”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地狱”。因此,全剧的象征体系是呈多线交织的网状结构,彼此间的联系与补充使得戏剧富有强烈的冲击力,而隐藏在众多抽象符号下的、作者通过作品欲以传达的核心思想也浮出水面。

舞台表现手法的运用

作为剧本,《毛猿》中运用的舞台表现手法值得关注。奥尼尔在舞台布景、场景切换以及音响效果运用等方面都以深入人心的视觉与听觉冲击使剧作呈现出极强的表现力。

首先,作者在舞台布景上着重以明暗、黑白的光影对比,营造出空间的狭小感与气氛的压抑感。其中最典型的是米尔德丽德小姐的“白衣”与前舱炉膛口工人被熏得漆黑的皮肤之间的对比,“白”与“黑”在这里成为一组象征符号,米尔德丽德的“白”象征了工业社会的资产阶级,在剧中米尔德丽德坚持自己“想诚实做人,希望在某个地方能够接触到生活”的处事原则,但同时当二管轮提出前舱的环境会弄脏她的白裙并建议其更换时,她又极力坚持“我就是要穿这身衣服,不穿别的”,当米尔德丽德来到前舱,面对猩猩般的扬克不禁哽咽而逃离时,“白”与“黑”的矛盾得以激化,“白”对于“黑”来说是幽灵,是鬼魂,是对自己的侮辱;而“黑”对于“白”来说是无法共处和并论的对象,米尔德丽德的逃离是对其自身行为的强烈讽刺,她对穿白裙的坚持象征了其所代表的资产阶级无法改变的剥削者本质。

奥尼尔擅长以光线的聚焦引出描写对象,同时以聚焦点和周遭环境的对比营造戏剧氛围。比如,第三场的布景中,“一个电灯泡高高地悬挂在头顶上方,发出的灯光只够穿过模糊不清的、弥漫着煤灰的空气,把成片的阴影投射在各个地方”。而就在摇摇欲坠的电灯泡下,是“一片漆黑中,熊熊燃烧的圆洞把大片可怕的光和热全部倾泻”。在此处的场景编排上,明显出现了一个光线的核心亮点,即炉膛的光与热,一个次亮点是头顶的电灯,其余则以黑暗的阴影形成对比。同样,在最后一场动物园的猴舍中,也出现了类似的光影对比,“一道灰白色的光打在一个笼子的面前,……其他的笼子都笼罩在阴影中,显得模糊不清”。两处描写的共同点是都以光影对比引出之后出场的人物焦点,这样的创作手法所带来的视觉效果不仅在每场剧的开场就铺垫了整体的环境氛围,同时还形成了一种延宕式的动态的镜头感。

其次,剧中充分运用了丰富的音响效果,典型体现为歌剧合唱等人声效果。全剧中有一个集中出现的声音元素,其以大伙的合唱形式出现:

大伙——(重复着他说的这个词,挖苦、嘲讽道)思考!(这个词带有一种刺耳的金属音质,就像他们的喉咙是留声机喇叭一样。随后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冷酷、尖利的笑声[9]。)

这种大伙“金属音质”的齐声挖苦在剧中共出现了六次,而对应着出现的重复情节是扬克的“沉思”。因此,在这种戏剧手法的安排下,扬克“沉思”的静与周围大伙嘈杂的动形成强烈的反差,这种静与动的反差一直持续到全剧终,扬克最终在动物园的笼子里死去,“他滑落在地板上,瘫在那里,然后死掉了。那群猴子吱吱叫着,发出一片呜咽的悲嚎”。这种持续的、嘈杂的背景音首先是表现扬克内心情绪与心理状态的主要手段,在大伙“金属音质”的嘈杂声后,扬克往往陷入愤怒、烦躁、不安的情绪漩涡中。另外,大伙的“合唱”象征了当时工业社会的浮躁与压迫。如果说一开始在人的嘲讽中扬克的沉思是一种珍贵的对现实社会悲剧的注视与反省,那么结局扬克在动物的哀嚎中死去便象征了在社会与资本不断地侵蚀下,人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除此之外,在《毛猿》中,作者运用了多重的人声,如“七嘴八舌的声音”“话音”等。这些多重人声往往以多声部的混声合唱、领唱与合唱交替、重唱等方式出现,形成人声音效的洪流[10]。如在第一场扬克对众人呵斥“你没看到我正在思考吗”之后,剧中便紧随了大伙的合唱与“七嘴八舌的声音”:

七嘴八舌的声音——别伤脑筋了,扬克。

哎呀,你会头疼的!

恰好有一样——这个字眼和猫尿倒是押韵!

哈,哈,哈!

喝猫尿,别思考!

喝猫尿,别思考!

喝猫尿,别思考!(大家异口同声地唱起了这个叠句,并在地板上跺脚,挥拳敲击着长凳。)

这一段人声在语言上以大量的反复叠句突出了当时扬克周围嘈杂浮躁的环境特点,“喝猫尿,别思考”无疑是当时大众群体性的心声抒发,与前文扬克的“思考”形成对比,看似是众人对杨克“思考”的调侃与嘲笑,实则为对众人麻木不仁姿态的讽刺。但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音中,扬克这一“沉思者”一次次地陷入自我怀疑的泥沼,扬克的自命不凡在众人的冷嘲热讽中逐渐由无明的怒火转为无奈的悲号。因而剧中反复出现的人声既作为背景音或画外音烘托了舞台气氛,又以意蕴丰富的语言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对人物形象的塑造起到了重要作用。

从自我肯定到自我怀疑,从奋力抗争到失败告终,《毛猿》中塑造的扬克形象无疑是悲剧的。但《毛猿》讲述的并不是一个特定个体的故事,而是一个“类象征”,这部作品构建的社会亦是一个象征,正如作者所说的,“扬克就是你自己也是我自己,他是所有的人”,扬克代表的是当时工业社会下被机械化了的大众,他们缺乏独立思想,难以寻得自身的存在价值,导致其陷入迷惘。

《毛猿》提出的价值问题是面向所有人的,工业社会的车轮并未在《毛猿》问世后就停止向前,反而一直高速运转到今日,现今社会与当时扬克所处的“钢铁邮轮”无异,它追求高速与效能,这带给人的是行动与思想上的双重趋同。现代化进程带来的集体经验的贬值使得人与人之间共同生活与交流的基础破裂,人类正在用自己创造的物质文明湮没着人与大自然的联系、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作为“个体”的人愈发拘束于自我的“笼子”,进而成为越来越孤独、无助的个体,在自己亲手创造的物质文明中遭受着迷惘与失落。然而,没有人愿意成为“毛猿”,因此,在现代语境下,该如何追寻与确立“人”的主体价值仍是当今社会需面对的重要问题[11]。

参考文献

[1][5]王艳芳.信念·迷惘·幻灭——从《毛猿》中表现主义手法的运用看扬克的精神危机[J].戏剧文学,2018(04):72-76.

[2][4][6][9]尤金·奥尼尔.毛猿[M].熊敏,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12.

[3]曹卫军.困惑与挣扎——《毛猿》中“笼子”意象探析[J].时代文学(下半月),2012(03):128-129.

[7]杨慧慧,马宏伟.《毛猿》中“沉思者”姿态的戏剧意韵探索[J].新世纪剧坛,2018(01):50-54.

[8]熊沐清.孤独、绝望的现代人——论奥尼尔《毛猿》的主题[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1(03):23-26.

[10]程陵.尤金·奥尼尔戏剧的艺术表现力探析——以《琼斯皇》《毛猿》为例[J].江西社会科学,2016,36(07):244-249.

[11]丛郁.现代文明中的人的精神困境——《毛猿》与《弥留之际》[J].外国文学研究,1994(01):10-13.

责任编辑:史偌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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