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互联网、移动通信技术以及短视频在农村地区的下沉,乡村空间突破主流媒体的遮蔽,通过自媒体短视频进入大众视野,形成了独特的媒体景观。农村短视频通过对乡村物理空间、仪式空间、交往空间的呈现,建构了受众对乡村生活的集体记忆,增加了对乡村文化和主体身份的认同。农村短视频对乡土文化记忆的建构是对中国传统的农耕文化和归园田居文化的激活和延伸,激发了乡土文化的活力和生命力。
伴随抖音、快手、西瓜视频等一批短视频App的诞生,短视频迅速从城市蔓延到了农村。以乡村自然风光为背景,展现乡村物态、生活场景等为主题的短视频迅速从主流媒介中异军突起,农村的日常生活开始进入短视频的舞台,成为农民展示生活、生产空间的阵地,并重塑了媒体的传播格局。农村自媒体短视频经历了刚刚兴起时的猎奇与土味狂欢,大浪淘沙之后,李子柒、张同学等农村自媒体短视频不断破圈走红,农村题材的短视频为什么能够前所未有地受到追捧?农村自媒体短视频究竟以何种方式塑造了受众对农村的集体记忆而使乡村文化受到接纳和认可?本文将从农村自媒体短视频对乡村集体建构的角度进行解答。
集体记忆与记忆的“再现形式”
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认为,记忆并非仅仅是人类独特的生理现象,而是受到社会因素制约的,生活在社会中的人利用参照框架来记录和寻找回忆。哈布瓦赫把记忆从微观的个体考察扩大到了社会层面进行审视,认为记忆在社会交往互动中形成,记忆不仅具有生物性特征,还具有强烈的社会性。在交往互动的社会化过程中,一个群体形成并享有普遍的、非差异性的共同记忆,即集体记忆。集体记忆实际上是一个群体内部特定的意义、文化、价值、经验的集合,对于无法经历“过去”的群体成员来说,集体记忆就是其族群认同感的基本来源。基于此,群体成员意识到他们的共同属性和与众不同之处,并借助它确立自我形象和身份。因此,集体记忆在社会和时间层面上成为一种“凝聚性结构”,起到连接和联系的作用,凝聚共识、原则和实践,进而形成认同。
集体记忆承载着群体共同的意义、价值和行动期望,但是集体记忆并非全部是由全体成员互动而形成“交往记忆”,而是常常借助“再现形式”即媒介,使记忆得以传递与保存。“媒介对记忆的建构通常采取遮蔽或凸显的方式,即通过外显的符号标识为集体记忆提供线索”,并形成“文化记忆”。文字因其具有“文本痕迹”,可以被解读、破译,被认为是一种可能重新复活的信息,是与思想比肩的媒介,也一度被看作最可靠的记忆媒体,因而被称为“永生的媒介”和“记忆的支撑”。随着图像媒介的崛起,图像因为与现实的“索引性”,一方面具有证据性的记录和在场性特征,与现实具有强烈的指涉性,另一方面又具有强烈的“能动性意象”和象征性,图像记录对象的在场性与主体缺席的交互作用,使图像具有了比文字更强的记忆储存、记忆激活和记忆缝合的功能,因此图像成为最有生命的集体记忆的再现形式与建构媒体。尤其是今天短视频作为一种具有强烈的视觉性、参与性和草根性的动态影像,悄无声息地建构着不同群体的集体回忆。
农村短视频对乡村集体记忆的建构
“记忆之地”:对乡村物理场景空间的建构
记忆属于抽象和思维层面,常常要借助一定的回忆形象具象化。阿斯曼指出,回忆形象需要一个特定的空间被物质化,而且需要一个特定时间被现时化,所以,回忆形象在空间和时间上总是具体的。阿莱达·阿斯曼指出,地点可以成为回忆的主体,成为回忆的载体,甚至可能拥有一种超出人的记忆之外的记忆。回忆常常借助特定的空间作为回忆的框架,熟悉的物质世界作为我的“物质随从”,但主体的缺席和不在场,使主体与我的“物质随从”产生了联系和回忆,而群体也常常通过这种联结进行交流,空间以及附着其上的记忆得以巩固、证实和延续,并形成普遍性的群体记忆。
在农村短视频中,我们能经常看到对乡村空间的刻画和描述,农村的房屋村落、山川流水、田间地头成为农村短视频中常见的景观。终南山上的博主张二冬,以一种文人化的方式展现了坐落在山上的低矮的农家小院里喂鸡养鹅、挑水种菜、看万物生长与凋零的乡村慢生活;“寻味旧时”博主东仔则展示了南方村落中的竹林、池塘、水井、石桌,狭窄的小路,尤其是其家中墙壁上贴着20世纪80年代的画报、14寸黑白电视、简单的家具的房间,这些视觉内容迅速激活了观看主体曾经的经验,表现出来的空间和地点把个人曾经的生活和不在场的人联系在一起,于是,乡村中的空间迅速转变成人们普遍性的回忆。尤其是那些离开故土,漂泊在外过着快节奏生活的高压力中的人群。“留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故土”,使得“朝九晚五”生活在喧嚣城市中的打工人在短视频对乡村空间的符号选择与呈现之中,强化情感,并加深了自身对农村文化和群体身份的认同。
象征记忆:对乡村仪式空间的构建
仪式起源于宗教活动和神话,作为人类社会发展中最普遍的文化现象,仪式与人类的生产生活息息相关,是一种具有表演性和过程性的活动范式,是对人类实践经历和经验的表达,具有强烈的象征性和社会整合功能。因为仪式的宗教性根源和性质,其往往与节日紧密相关,这使其一方面超越了日常生活的琐碎和庸常,使节日与仪式紧密联系,具有回忆现时化的价值。另一方面,仪式常常通过一系列规则和展演秩序的重复和解释,比如舞蹈、唱歌、绘画,这种象征性的仪式形式,赋予参与主体一种经验性、情绪化的经历,保证参与主体对仪式知识的传承。“而正是这种仪式化的传播,将个人与国家、社会连接起来,并在传播的过程中强化了对于同一社区的认同”。由此,仪式保证了文化记忆的传承和再生产,也形塑了集体记忆。
从远古时代发展至今,仪式的产生与人类农业生产生活息息相关,尤其是中国的文明起源于农耕文明,在长期的农业生产中,祭祀祖先、土地神、风神、雨神以及二十四节气风俗等相结合形成了独特的祭祀、庆典文化。在农村地区,这些祭祀活动和仪式也是农业生产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根植于无数人的记忆中。随着社会的发展,祭祀仪式由宏大变得日常化、微观化。李子柒的短视频中,按照二十四节气制作美食,清明采茶制茶,端午采艾草、制雄黄酒,九月酿桂花酒;还有些短视频里呈现了当地的婚丧嫁娶文化,镜头里记录了各种祭祀、庆典仪式;也有些短视频博主把镜头对准他所生活的西北地区,呈现了各地的庙会祭祀活动,镜头中有宏大的祭祀典礼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些不同的仪式活动,召唤了主体记忆深处对仪式活动的秩序的熟知和了解,彰显了与城市生活完全不同的乡土性,形成了独特的群体记忆和文化。
交往记忆:对乡村群体交往场域空间的建构
回忆不仅需要具体的形象和空间作为载体,也需要群体之间的互动和分享。集体记忆不仅在空间上和时间上是具体的,在认同上也是具体的。集体记忆是建立在鲜活的群体之上的,而群体离不开人与人之间的精神、物质和信息交往。在交往中,群体分享共同经验、共享相同的对象和方法,形成共同的秩序和群体观念,构成“我们关系”,而“我们关系”则塑造“回忆共同体”。即使群体中的个人脱离了群体的交往空间,曾经的群体交往关系和群体价值也依旧能够经受时间的考验,并且可以被不断唤醒。
中国农村社会是熟人社会,乡村邻里之间是守望相助、彼此熟悉的社会结构。这种社会结构决定了中国农村的社会关系是一个“面对面”的群体关系,也决定了农村交往关系的亲密性、互助性和淳朴性。在农村自媒体短视频中,通过对农村的交往关系的视觉化呈现,激活群体的交往经验,建构农村的交往回忆空间。在最近火爆全网的张同学的短视频中,张同学呈现了日常生活中,和邻里乡亲一起去钓鱼、一起盖房子、一起去赶集、一起买肉做饭、一起种菜。在李子柒的视频中,她制作了美食,采摘了鲜果也同样要拿去给邻里分享。在一些其他农村短视频当中,与村子里的人下棋、打牌、串门儿、走亲戚同样展现了农村的亲密交往关系。凭借在短视频中重温这种群体交往状态,并且在评论区持续交流和互动,群体激活了自身的情感和回忆,强化了群体认同。
农村自媒体短视频构建乡村文化记忆的社会动因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田园牧歌意象
我国几千年的农耕文明,众多传统诗歌中的田园牧歌意象,使农耕文化成为我国一种独特的农耕文化传统,这种文化记忆承袭了中国人世代对农耕文化的认同与向往。中国文明是农耕文明,而古典诗词文化中的田园风光与归隐乡村的意象更是文人笔下经久不衰的主题。中国诗歌的源头——《诗经》《楚辞》中已经出现关于田园意象的描写,如《诗经·魏风·十亩之间》:“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东汉张衡在其《归田赋》中“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仓庚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的书写,形象地描绘出了山水田园和谐欢快、神和气清的景色,特别是“于焉逍遥,聊以娱情”,回归田园的喜悦跃然纸上。王维《渭川田家》里的“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描述了牛羊回归、老人倚杖、麦苗吐秀、桑叶稀疏、田夫荷锄等场景,全是农家平常事物的白描,一副怡然自乐的暮归图已然如在眼前。
“文化”是指一个民族或群体共有的社会方式或观念体系的总称,它是共同生活的人群在长期的历史中逐渐形成的。中国人对山水田园的喜爱和向往是刻在骨子里的。李子柒、农村四哥、张二冬等人的短视频也许没有古人深邃的哲理和意境,在对乡村意象的表达上却一脉相承。清新恬淡的乡村风光、缓慢悠长的生活节奏、春耕夏种万物生长的节奏,正是几千年来中国文人所表达并向往的归园田居。只不过,古人以文字为静态载体捕捉山水田园意向,而李子柒等乡村短视频的创作者用当代最流行的媒介传播乡村意象,建构田园牧歌的生活。
喧嚣与压力之下的精神向往
随着工业化、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在时代洪流中,大量生长于乡村小镇或小城市的人带着希望涌向大城市。他们中的多数人,经过努力奋斗,取得了成绩,实现了梦想,在大城市定居下来。随之而来的是,生活节奏不断加快,人们在物质上越来越富足,精神上却越来越紧张,食品安全、空气污染、交通拥堵、教育压力等使整个社会产生普遍焦虑。
而乡村短视频的出现使这种紧张焦虑的情绪暂缓下来,乡村短视频多取材于自然淳朴的乡村景观,展现悠闲缓慢的乡村生活,李子柒尤其注重视觉展演,在李子柒精心制作呈现的视频中,可以看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绵长悠远意趣,也能看到“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的平淡乡村景观;农村四哥以一种质朴粗粝的方式展现农家的一粥一饭;而张二冬的视频悄无声息地让我们看一棵树的光影变化。镜头展示都似文学中的白描,没有刻意的戏剧冲突。这种乡村景观短视频能让快节奏的城市生活暂缓脚步,让人们在心灵上获得一定的慰藉,很多留言都有“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认同和羡慕。
随着城市化的到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已经成为遥不可及的过去,而中国文化中无法泯灭的归园田居梦,中国人安土重迁的乡土乡愁皆在观看这些乡村短视频时被唤醒,视频中的那些乡村景观、田家生活,也许不是每个人都经历过的,但其在对集体记忆、文化记忆的追溯中沾染了一层灵晕,显得更为真实,使得被焦虑包裹的都市人,得到了一种暂时的慰藉和满足,其也成为一个可以休憩的港湾。
乡村空间通过农村自媒体短视频进入大众视野,使农民的自媒体表达和影响提升,形成了独特的媒体景观。作为记忆的媒介,农村自媒体短视频通过多种策略构建了乡村的物理空间、仪式空间以及群体交往空间,呈现了与城市生活完全不同的农村生活图景,激活了群体关于农村的个体记忆和历史记忆。农村自媒体短视频对农村生活和传统文化的传播,使得被遮蔽的乡村空间得以被看见、被讲述,并通过建立不同的记忆纽带,缝合了受众对乡村生活的集体记忆,强化了受众对农民生活的身份认同,加深了人们对农村生活闲适安宁的想象和向往,也使传统乡村文化得以更好地被激活、传承和发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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